木子

才不是喜欢你呢

【搬家存档】千年一叹5-8

其实题目本来是走哑舍风叫做“苍生令”的,然而还是改了一个如此文艺的名字= =

谢谢大家的支持,本来以为渣文笔没人看的XD

这回把中篇贴上来,交代完两千年前的事情= =不得不说两千年前的嬴政先生在我手下变得好渣,相信我,两千年后甜得牙疼。

========

5.

相逢真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。

两千年前他们相遇在白雪红梅之下,回头一眼素海无涯,意气风发的臣子站在雪地里笑得一世无双。

君王问他:你能帮我得到天下吗?

臣子笑道:王想要天下,那天下自然是王的。

于是就此成约,一语成谶。

所以我有时候会想,两千年后他们是怎样相遇的?

或许是纵使相逢应不识,或许是相逢一笑泯恩仇,再或许是共话巴山夜雨时,甚至刀剑相向不死休,版本之多不下九十九种,每一种都传奇无比宛若神话。然而嬴政着实是空前绝后的旷古奇才,居然有本事给我弄出个第一百版本来:

这厮酒后驾驶,把李通古撞飞十余米远。

不过幸好这厮这辈子可算是有点良心,会打120然后把人送医院来。要是他学其他人直接开车碾过跑路走人,我发誓我一定会拿着菜刀把他拦腰斩断。

想着想着,我忍不住冷笑一声。反身轻轻合上门,生怕把熟睡的李通古吵醒。而后深呼吸一口,我安步当车地走过那厮身边坐到了床的另一头,伸手摸了摸李通古的脸。还好还好,虽然有点冷,但毕竟是正常的体温。

空气中有股药的香味。

他坐在我对面,用手扶着额头,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过大的反应,只是微微抬头看了我一眼。他眼里布满血丝,看上去十分疲劳。

“你一晚上都守在这里?”我心里揣测着,就问了出来。

他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,点了点头。

“哟,真是好心啊。”我讥讽地笑,心中毫无波澜。之前臣子为了帮嗑药的君王处理政务不知多少次彻夜不眠,你遭点罪是应该的。

他没有回应,只是接着沉默,昏昏欲睡的样子看上去真是憔悴不已。

过了一会儿,他问我:“你是他的家人吗?”

他这一问我才发现,这病房真是冷清过头了。按理来说发生这么大的事情,父母定然会心急如焚,哪怕不能第一时间赶到也要喊两个亲戚来。而李通古的病房居然只有一个坐着的一个躺着的,人少得着实让人奇怪。

不过为了应付眼前局势,我便无可厚非地承认了。再说我也挺乐意被人当成他家人的,至于是哪方面的家人,这个可以留着之后再探讨。

他便指指我身边床头柜上的一打单据,道:“那便好,钱我已经付了,您签个名吧。”

我顺势拿起这堆纸来。一张付款单,一本病例,还有一堆教学资料。病例不是新开的,他解释道:“这些都是他公文包里的,东西一个没少。”

我翻开一看,过往的病史不少,大病小病都有。但最令人瞩目的还是第二页五个大字:

被害妄想症。

 

这让我忆起初遇那天的第二天早上,我又去了一趟学校。但当我再去那间课室时却全然不见李通古,只有一个中年老师在上课。我忽然想起来大学里面都是走班制,再加上那次李通古只是代课,只得叹看来想再听一次李通古讲课是万万不能了。

不过看样子这中年老师和李通古是教同一科的,兴许认识,就坐下听了一会儿。等到下课后我快步便跟上这老师,朝他打听一些关于李通古的事情。他乐得回答,起初就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个人资料,但随着我越问越深,他眉头也渐渐锁起来。

“我跟你说啊学生,这李通古老师……不正常。”

“嗯?”我啜了一口买来的奶茶,“怎么个不正常法?”

中年老师用笔戳了戳脸,说:“虽然他表面上看上去挺正常,但你和他待久了你就会发现,他老是孤孤单单一个人,和谁都不会亲近地太过分,有时候还会自己一个人窝在椅子上奇奇怪怪地碎碎念……”

“比如说?”

“嗯……我听见过什么‘他们要来找我偿命了'之类的话,我是不太明白了。”中年老师皱眉道。而后他把头转向我,“不过说来,你打听他做什么?”

“……”我面朝着窗,看到窗外阳光正好,草木树叶上泛着微微的光。若我意料不差,今天也会是个出门兜风的好天气吧。

我笑道:“因为我对他很在意啊。”

很因为劣根性地在意,他这辈子是一个怎样的人呢?在遇到我之前,他可曾被路人打骂过,被家人抛弃过,亦或遇见过怎样的事情,可怕还是温馨?

我和甘罗不一样。他费尽心思寻找扶苏,一世又一世介入扶苏的生命。而我从没刻意地寻求过李斯,我没资格,也没胆量,虽然有时候这念头会像雾一样在我心里若隐若现,可没过一会儿就会被心上冰冷的风吹散。

天下之大,芸芸众生,找他不难。心之所向,一寸方圆,找他太难。

但既然我们能在此重逢,这一定是上天注定的。

所以逃避了这么多次的我,忽然想选择相信一次。

相信上天会很温柔,让相负的人能够相守,让相欠的人能够偿还,漫长岁月里冗杂的情感可以再次被点燃,让古老的誓言可以被实现。

所以李斯,我欠你那么多,你想让我怎么还?

我都依你。

 

6.

“你既然连医药费都付了,你怎么还不走?”回过神来,我又没好气地问他。我对这个毁我家灭我国还抢我男人的君王没有半分好感,连正眼都不想给他。

他握着李通古被子底下的手,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道:“既然是我撞的他,那我会待到他醒来。”声音很是嘶哑。

我翻了个白眼,一百分的不耐烦,但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理由喊他走,只好由着他去。翻完了病例我又开始翻付款单,上面订着一个银行卡刷卡凭证。我仔细看上面那龙飞凤舞的签名,认了半天可算是看明白了这俩字。

赵政。

嘿。我心情变得有点微妙,抬起眼来问他:“你叫……赵政?”

“嗯?”他闻言抬头看我,“是的。”

一瞬间所有的不悦化成烟云,我甚至忍不住想笑出声来。嬴政啊嬴政,你曾经多么痛恨在赵国这段屈辱的时光,你可曾料想,在你后世千万次的辗转里,会有那么一次会用上赵政这个名字?

那两千年前当你把因公事前来打扰你的李斯摔倒墙上,摔得他额头血流如注不知何言的时,你可曾料想,有一天你也会因为他而无法入眠,憔悴至此?

我放下付款单,去摸李通古的脸。我着实想陪着李通古一直到他醒来,可现在看来,这个伟大的任务可能要交给赵政了。因为在刚刚那么一瞬间,我忽然在空气中闻到了一丝熟悉而危险的气味。

哟……

我眯起眼睛来,风吹树叶的声音穿过玻璃传入我的耳朵,夹杂着黄鹂的啼叫。这么美好的日子,七夕节,实在不合适发生一些令我烦恼的事情。

我站起身来,对赵政道:“我还有事,可能要先走了。明天我会再来。”最后半句也是说给李通古听的,管他能不能听见。

赵政点点头,我便径直出了门。门外不同于房间里的昏暗,阳光明媚而刺眼,我眯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过来。我走到电梯前看楼层指引,没猜错的话我嘴角边应该泛起了一丝笑意。

我想起这里是市医院,而正好有一位故人——准确的说,是故人的故人,正好在这里工作。

我下到三楼心胸外科。此时正是休息时间,我便朝着职工休息室走去。与我所料相差无几,那小医生正坐在稍微里面的位置,身材高挑得十分显眼。他穿白大褂戴着黑框眼镜的样子真是好不斯文,太适合让女孩子沉醉了。

但那都是假象,他现在正一边吃着饭一边和同事吵架,面部表情之丰富令人诧舌。我换上一副虚假而纯真的微笑,走到他身边道:“您好医生。”

“啊,”他被我吓了一条,转头看我,“您好先生,请问……”

“你不记得我啦,”我装作很吃惊的样子,“我父亲的手术还是您做的呢,可算是把他这条老命捡回来。我特别感恩您,想今天下午请您吃个饭,请问您今天下午有时间吗。”

话音未落他就连忙摆手,道:“治病救人是天职,哪里还有让人请我吃饭的道理啊?先生还是算了算了。”

我也坐到他身边,又笑道:“哪里没有道理啦。请吃饭这件事啊,往大的来说是感谢,往小的来说我就是想和医生您交个朋友,您可一定别回绝我。”

他被我说得理屈词穷,再加上请吃饭这三个字对他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。不过一会儿他就道:“那好啊。”

得到肯定回答,我便起身拍拍灰,道:“有医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,医生可千万别食言啊。那我先走啦,下午医生下班我来找您。”

他想送我到门口,我笑着说不用,朝着他挥挥手便大步离开。到了回头已经看不到他的地方,我的心忽然一泛起一阵疼来。

你看嘛,李斯,骗人就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情。

 

下午我大手一挥请他去吃羊肉火锅,一边涮一边喝啤酒实在是太过于惬意。出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,医生喝得有点醉意,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不说话。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,喃喃道:“感觉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,似乎是什么节日啊。”

“是啊。”我把钱包塞回包里,“今天是七夕,牛郎织女一年才能相遇一次的日子。”

他眼神渐渐迷离起来,又过了好一会儿,他甩甩头说:“算了算了,反正是一个人过。”而后他转头朝我笑道:“那今天谢谢你请我吃东西啦,我先回家了。”

我点点头,手下快速顺走他别在裤袋里的一只钢笔。抬头对着他笑说:“下次再来找你。”

我俩一挥手,便就此作别,相反而行。他回家,孤单的背影在路灯底下有点落寞。而我,自然是回医院里去。

医院离这里不远,不过几分钟就能到。可当我走到离医院有一小段距离的绿荫道时,我却忽然停了下来。凉凉寒意,晚风吹起地上落叶,掠过我的手指。

我唇角微勾,冷笑道:“我打算今天就在这医院附近留宿了,师弟想让我开一间房还是两间房?”

片刻不到,身后黑暗里传来一阵窸窣声。果然如我所料,我一回头就看到师弟正站在月影斑驳下,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,手里拿着一支赤玉龙纹匕,匕上还发着红光,周围隐隐有风雷之声,不用去想都知道这定然是见血封喉的利器了。

他果然放不下。要是这家伙轻易放过李斯,他也不是甘罗了。

我眼底一沉,道:“我说了他在我的是非之外,你何苦纠缠着他不放。”

师弟道:“这与你无关,我杀他是因为两千年前害死扶苏的是他,他要偿命。”

“哪怕这是一个转世?”我冷笑,“把前世的恨寄托在今生上,你就不觉得虚妄吗?”

“这个问题你不如问问你自己,”他漠然道,“彼此彼此。”

几千年不见,还真是更加尖牙利嘴了。我冷笑,不再说话,只是盯着他。空气静默,气氛紧张得可以拧出水来。

沉默半晌,师弟又道:“我还是不明白,为何你要把苍生令送给他。”

我道:“我说过了,这是我欠他的。”

“所以,这也是你阻止我杀他的理由?”

我目光垂下来,想了想道:“是,也不全是。”抬头又对上师弟那冰冷的眼神,我道:“我劝你还是放弃吧,想杀李斯,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。”

他转转手上的匕首,摇头道:“不,赵高。我要杀你难,可要是我想杀李斯的话,你拦不住我。”

我冷哼一声,笑道:“是啊,我是拦不住你。可是……”我掏出那只刚刚从小医生裤袋里顺走的钢笔来,“你试试啊,要是李斯出了任何事情,你的小医生可就危险了。”

他软肋果然在这。见到他的手一下子握得死紧,又无可奈何地松开,我知道这回是我赢了。那小医生虽然严格来说已经不算扶苏转世,但始终是师弟心理一道结。

过了一会儿,他冷笑着说出一句话来:“佞臣和奸相,果然是绝配。”

然而,下一秒,他的笑容就凝固了。

一把青玉白钻的利剑,正抵在他的喉咙上。若再加上半分力,恐怕就刺入肌肤,直达咽喉了。

我脸上仍然是招牌式的微笑,这是这微笑充满了可怕。我道:“我劝你收回刚刚那句话。他不是奸相,从来不是。”

我个人是很少生气的,哪怕司马迁黑我黑到非洲去,我都不置可否充耳不闻。毕竟我本来就是个坏蛋,坏蛋因为别人骂自己坏蛋而生气,那这坏蛋肯定不是一个称职的坏蛋。

但怎么能说李斯是奸相呢?

他那样一个人……

片刻后我收回剑,道:“天色不早了,师弟再不回店里看着古董就要被人偷了。而我也要会病房守着丞相大人了。那么就此别过,后会有期。”

说完我便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医院走。走出没多远,耳后传来师弟冷然的声音:“若他不是奸相,他又怎会答应你立胡亥杀扶苏,毁掉大秦帝国呢?”

我苦笑一下,头也不回道:“让他答应我又有多难?一个苍生令就够了。”

 

7.

两千年前我就认为,李斯一定是一个奇特的人。他拥有力挽狂澜的能力,标新立异的思想,准确无误地判断力,雷厉风行的手段。他当之无愧成为丞相后,我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。不然他怎么能提出废分封立郡县的思想,又担当起统一度量衡和文字的大任来?

可有一次晚上我奉命给李斯送赏赐的衣服,见到他却双手抱膝盖,呆坐在床上。我猜他当时应该是刚刚睡醒,因为他头发正散乱,眼神也迷离,定然做了一个噩梦。见我来了,他的目光扫过我全身,然后问我:“你是来拿我命的吗?”

看来真是睡迷糊了。碍于身份,我只能恭敬地就着回答:“小子岂敢。”

他像是没听到我说什么,又喃喃自语起来:“我害死了师弟,害死了李牧,我害死了那么多人,上天一定不会放过我……他们会把我碎尸万段,把我的眼睛挖出来,把我的舌头割掉……”

我苦涩一笑,却不知道怎么回他。黑暗产生未知,未知产生恐惧,我只好再点亮房间里两根灯芯,让屋子里再亮堂一点。他总算是清醒了一点,察觉到我的好意,便朝着我说:“多谢,你先走吧。”

我答应一声,退出房门。抬头看屋檐上正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,木牌微微摇缀着,上头一个小篆的“安”字,笔画龙蟠虎错,一看就知道是嬴政的手笔。

多好的祝愿啊。

当时我那个报仇的计划还在构思阶段,我正努力地把每个人如同织布一般联结在一起。有时我会想,到底要不要把李斯放在这块布里面呢。

又想起那恐惧的眼神,我便摇摇头,对自己说:“罢了罢了。”

何苦呢,一个可怜的臣子。哪怕是当上丞相,他也只是个为了权利不择一切的可怜臣子。只要我到时候再给他高位重禄,给他他最渴望的权利,也不用担心他不会站在我这边。

我信心满满。

可信心满满的我却忽视了一个问题。我忘了李斯是个人,就算是个唯利是图的臣子,李斯也是个完完整整真真切切的人。他是有感情的,他也有恨和哀,喜和悲,以及爱。

我喜欢看他在人前傲气凌人转身却畏头畏脚的样子,喜欢看他表面沉稳淡定心中却如履薄冰的模样。人类的可恨本源于此,越美好的越想看它破碎,越高贵的越想看它堕落,越矜持的越想看它沉沦。但我却忘了,原来再破碎都有原本的完整,再堕落也有最初的执着。

所以我犯下了让我后悔一辈子的错误——我不知哪里蹦出来的良心忽然颤抖了一下,忽然有点心疼他,然后忽然想放过他,结果忽然就真的放过他了。当时我还天真的想着,以我的能力,不管事情变成什么样都在我的掌握之中。

可这一次我错了。李斯完成文化一统后,他书房里的竹简渐渐多了起来,政务一天比一天多,他却在书桌前,依旧有条不紊,事无巨细。慢慢的,不经意间的,他成为了我道路上最大的一颗拦路石。因为他着实是出众超群,风雨飘摇的大秦帝国放到了他手里,开始渐渐稳固下来。

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。可不知为何,当我想要抓住他让他按照自己规定走时,我却感到茫然而不知所措,心里漫上无法形容的情绪。

到很后来很后来才发现,李斯这个人简直是有毒。那副斯文清冷却惶恐不禁的模样太容易激起一个人的保护欲,而且简直是致命的。许许多多人无形中中了这致命的毒,包括我,当然也包括嬴政。

可李斯,朝堂上永远处于风口浪尖的狡诈丞相,朝臣嘴里那个城府极深,追名逐利的小人。我猜他早就被恐惧折磨得失去七情六欲,不会对别人有任何别的感情。他会因此充满虚伪,再也看不见自己的真心。

直到那天沙丘上,在嬴政崩的那辆马车里,我看到李斯握着他冰冷的手哭得失声无言。眼泪顺着脸颊打湿了秦皇的衣袖,努力想抓住什么的手不断颤抖。那一刻,我忽然发现我又错了。

原来,居然,李斯对嬴政的忠诚是真的。

我愣在原地,心中五味杂陈,满脑子的不可置信。

这怎么可能……

嬴政可是典型的残暴式大男子主义。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以自我为中心式的独裁,履至尊扫六合,他觉得世界都在围着他转。虽然前半段他至少还能稍微压抑,但自从他开始嗑药想上天时,他性格原本的暴躁本质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。承受这份残暴的却通常是李斯,每次他拿着一大堆公文去打扰求仙的嬴政时,嬴政总是对他拳打脚踢,有时把他甩出门外,有时把她按在门板上。我依稀记得,许多次看他从嬴政那里回来,他面色都十分不好,身上大小伤口各处,有的还流血。

我有时看不下去,上去劝他:“大人还是先别去找皇上了,大人也要注意自己啊。”

他用手摸摸脸,捡起地上被刷碎的竹简,道:“没办法,全国百姓布衣,天下大事总不能放着不管。”

他会再收拾好竹简,一次又一次地塔进房门,直到皇帝开始认认真真批阅才肯罢休。他头上很多伤疤,手上甚至有被剑划过的痕迹。

而到后来嬴政已经吃药到了神智不清的地步,李斯仍然无怨无悔,大小事情自己拿捏,每日只睡一个小时通宵彻夜处理公务。夜色下烛光微动,他借助工作麻痹自己的恐惧,借助工作维持这个庞大的帝国。

所以我实在不明白。始皇帝这样一个人,为什么李斯会选择他,对他如此衷心且至死不渝?我实在是不太明白啊。

但我还是意识到,既然李斯是最大的绊脚石,若一天不除去,大秦帝国便一天不能灭,我的国仇家恨便一天不能报。而不知为何,明明随便一个罪名李斯就能入国狱受苦,我却没有使用这种方法。似乎心底有一股无形的力量,正阻止我伤害李斯。

我把目光放到了胡亥身上。小公子从小贪心爱玩,与我又有师徒之恩,用来当皇帝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。

只是要做成这项工作,李斯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。

所以正如史书上所说的,在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,我去了李斯的宅子。不过令人可惜的是,之后发生的事情并没有《史记》那么戏剧化,也没有那么扣人心弦。

黑暗的屋子里只点了两盏灯,很适合滋生恐怖的气氛。李斯坐在我对面的黑暗里,眼睛反射着烛火的光,严肃却认真得让人着迷。

“李丞相,”我率先开口,“始皇帝就此驾崩,你看这太子应该立谁啊。”

他被我弄得很不解:“自然是扶苏公子啊,你为什么这么问?”

我恭敬点点头,接着道:“始皇帝陛下可不止这一个孩子啊,而你我都知道,始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其实是胡亥小公子。如今始皇帝陛下离去,死后没有留下遗诏,我们不如遵从始皇帝陛下最本心的意愿,立胡亥为太子如何?”

他可算是听懂了我的话,眼睛一瞬间张得老大,道:“赵高,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?”

“小子自然知道。”我道,“不过是僭越权利,为始皇帝陛下谋好事。我们假个遗诏,不难。”

“你这不是为始皇帝陛下谋好事,你这是要毁灭帝国!”他忽然激动,身体直了起来,“我知道胡亥公子,他不会管理国家,这样下去大秦怎么办?!”

“……”我摇摇头,看来想在这一方面说服他是行不通了。我换了个话题,道:“李丞相你想想,你和蒙恬,谁和公子扶苏更亲近?”

他愣了一会儿,道:“自然是蒙恬将军。”

“那说明,公子扶苏登基之后,一定会让蒙恬做丞相。到时候,你只能失去你的丞相之位,委身他人之下了。可若是胡亥公子登基,李丞相你的位子自然能保住,甚至还会有更多的权利和财富。”

他沉默许久,抓着案几的手越来越紧。我开出的价码实在是太具备诱惑力,对于一个丢失安全感的人来说,权利几乎就是他的救赎。我盯着看他的手,等着他崩溃的那一刻。

可惜我没等到。他最后放开了手,说:“始皇帝陛下孤孤零零地离开我走了,把帝国留给了我,我拼了命也会守住它。”

他把对嬴政的感情放到了他的恐惧之前。

他站起身来,没有再看我一眼,径直走向大门。他与我擦肩而过时,一股愤怒火焰忽然在我心中燃起,霎时间我萌生出想把他碎尸万段的想法。

那时我的袖子里正藏着一支匕首,只要我稍一抬手,李斯就逃不了人头落地。可当我想要举起我的匕首时,我突然间感到一种及其痛苦的感觉蔓延全身,让我停下了我的手。那就仿佛心中伸出一张无形的巨网,网住了我那只拿着匕首的手,把它死死按住。

我怎么能杀他……

一瞬间心中闪过万般画面,初见时李斯大雨里放声大哭,月色下他回望时冰冷的眼神,烛光里噩梦后他惊魂未定的表情。——要是李斯死了……

那我岂不是在哪里都找不到他了?不管是在大秦的朝堂上,还是丞相的卧室里。他和他的恐惧一起消失,再也寻找不到。我的心忽然一阵痛。

就在痛的那一瞬间,我终于意识到我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。

我爱上他了。

这不可能啊,我怎么可能会爱上他。我自诩为一个死人,带着最最深沉的仇恨从地狱走来,所有的七情六欲对我来说都是虚无缥缈。我觉得我不会再爱人,甚至早就忘了如何爱人。可眼前这个我道路上最强大的拦路石,大秦帝国千古一相李斯分明告诉我,哪怕我已经成为一个死人,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放弃了,可我忘不了爱。

原来爱是一种本能,存在我们最深的心里。只要在一个恰逢其时的地方遇到了一个恰逢其时的人,它就会被唤醒。

我忽然审视起自己来。刚开始我总是觉得李斯是个可怜儿,总想放过他,尽量地让他不出现在与我这个局对立而两难的局面里。我无条件地放纵他,让他活在自己的轨道上。可放纵着放纵着,他就变成了这幅自卑而高傲,恐惧而漠然,逐利而衷心的模样。

那正是我爱的模样。

 

那一刻我呆在原地,李斯的背影在我眼里变得一片模糊。我忽然发现其实李斯已经死了,在他在嬴政马车里擦干眼泪的那一刻,他的眼里就失去了明亮的星光,像是跳动的火焰毫无预兆地熄灭,连一点预兆都没有。

嬴政到底是怎么做的,怎样才可以让这样一个人心心念念他,活着念他,死了也念他。我不明白,不管是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不明白。

李斯开门栓的声音唤醒了我。

我忽然想起现在是什么处境。这里是李斯的房间,是决定大秦帝国未来的一刻。我不能让他离开,要是我真的让他走了,那我的未来,我的目标,我的一切就全毁了。

可我却忽然不知道怎么办,脑子里煞如白纸,原来准备好的方案一二三四莫名都很默契地跳出了我的脑袋。我的手不断地颤,焦虑的汗从我的额头流到我的下巴。

颤抖中,右手忽然摸到了一个光滑的,硬硬的玩意儿。

霎时间思维全部归位。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一件属于我的东西,那可是在赵国的哀嚎遍野里,无数人用命换来的东西。他们说,这是一件神器。

“李丞相!”我大喊,“等等!”

门刚开到一半,瑟瑟的晚风从门缝里灌进来,吹起他单薄的衣裳。他果然回头了。

我抬起手上我白玉色的令牌,上面是浑然天成的龙云纹路,做工精致无物可比。李斯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,可他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。纹路飒飒生风,他眼里映出四个泛光金文大字来:

天下苍生。

 

8.

再后来,事情毫无意外地成了。胡亥当上了皇帝,扶苏也死了,又死了很多很多的人。而我还是我的中车府令,他还是他的丞相。每天他依旧不知疲倦地处理公文,只是眼里真真正正地暗淡了,瞳孔里除了黑色再无他物。我没有让他醒过来,因为我不知道他醒过来会做出什么事情,我也不想知道。

给秦始皇骊山送葬的那一天,李斯也来了。李斯当然要来,他可是秦朝的丞相,自然是要来给他的国君送别。那天他穿着素白的衣服,白的像雪一样,头上绑着冰冷地飘带,单薄的身体在恢弘的骊山前就像一根羽毛。

他来得很早很早,好像是每天例行的早朝。但礼成结束后,他却是最晚一个走的。他待在骊山面前,怔怔望着山上草木寥寥,不管我和别人如何劝他也不肯走。天阴沉沉的,像是要下雨了。我拿了把伞,在树荫底下看着他傻傻呆呆站着,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也浑然不觉。

他明明在苍生令的控制下,怎么还是不肯走?莫非有些心底里的东西苍生令真的绑不住?我第一次用这东西,不过我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次。

空气里雨腥味越来越浓,不一会儿就下了第一滴雨。而后雨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越下越大,我连忙撑起伞过去给他遮,他没有反应。

雨声潇潇里,我听见他对面前的山呢喃:“在下李斯李通古,来助秦王志向之人。”

原来真的绑不住。这是他们初遇的场景。我无奈摇头,因为不会再有人会对李斯睥睨而轻蔑地问:你能帮我得到天下吗。

而后他自嘲似地一叹,便闭口不再说话,痴痴站着。雨打在伞上,顺着伞沿滴落下来。李斯没哭,但他也没笑,只是不知眼里的焦距落在何处地盯着。我的心又一次毫无理由疼了起来,李斯啊,你现在还活着吗。

有一个瞬间我忽然希望我已经死了,躺在赵国的尸山血海里,和身边的人慢慢化为尘土。没有国仇家恨,没有师傅,没有秦国,当然也没有李斯。我有点不明白,为什么我费尽心思活下来,却总比我想象中活得更疲惫?

第二天,我去找了师傅。我问他,到底如何才能斩断七情六欲,从此忘却爱恨纠缠。

他摇摇头,说:除非你死了。

“我死不了。”我笑了,“我的家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我,我不能说死就死。”

他察觉到我的异样,转头问我:“怎么了吗?”

我盯着树梢的黄鹂,树影斑驳间它正安逸地睡着,不论是皇宫里又死了哪些大臣,也不论是地方上哪里又起了纷争。我垂下目光来,苦笑一声,问:“师傅,我说认真的,怎样才能讨厌一个已经喜欢上的人呢?”

他微微一愣。毕竟这对于不理尘俗的师傅来说,的确是很难的问题。

沉默思考了很久,他摇摇头,回答我道:“我没爱过一个人,所以我不知道怎样解决你的问题。不过我曾记得在哪儿看过,情感万物是都是相对双向的,所以或许——我猜——若你让他深恨你,你或许也会深恨他?”

他说得实在很有道理,我深以为然。我毕竟还有属于我的事情,不能让不属于我的李斯改变我自己。

所以我什么都做了。我解除了李斯的苍生令,让他看到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秦国。李斯喜欢权利,我就把李斯斗下丞相之位;李斯害怕命运,我就把他关到最深的国狱里,每天用最痛苦的刑罚折磨他;李斯善于撰文,我就把他写的辩解书全部收起来烧掉;李斯忠于嬴政,我就用造反的罪名压在他身上。做这些事的时候,我眼皮都不曾眨过一下,只是心会很疼。

但李斯什么都没说。他被拉下神坛,被关在国狱严刑拷打,辩解书被无情烧光,甚至最后儿子被拎进牢狱,他毫无反应。除了最后那一件事:李斯死都不肯承认自己造反谋权,哪怕用上让我都毛骨悚然的酷刑,他依旧口供不改,绝不承认。

    真奇怪啊,李斯那样一个文官,到底怎样才会受得了哪些刑罚。

最后一次见他在狱里,他正被刀割,被用烙铁在身上烫,疼到晕死过去,醒来却发现刑罚还没用完,只好咬牙死忍。最后他趴在地上,早已筋疲力尽,却还在用很虚弱的声音对狱卒说:“你能不能跟赵高说,什么样的罪名我都可以,不要造反好不好……”

不知道为什么,站在墙后的我霎时崩溃了。我疯了似地跑到他面前跪下,握着他伤痕累累的手哀求道:“你真的不能妥协一次吗?一次,就一次,哪怕是骗骗我也好……”

可他还是没有改口,他反握住我的手指,手上全然失去了力气,嘴里却还在说着:“不要造反就行,什么罪名我都无所谓,不要造反好吗……”

“为什么,”我问他,“因为嬴政吗?他已经死了!他什么都不会知道!”

他没有再说话,嘴痴痴地张着,涣散的眼里却留下泪来,流到了地上。

我受不了了。我光是看到他这幅样子——看到他充满恐惧绝望和哀求的眼神,看到他痛苦到无法自拔的模样,我便宛若撕心裂肺。再这样下去,我迟早会疯掉。

“李斯,”我把手覆上他的眼睛,“我知道你舍不得忘记他,舍不得伤害他,你什么都舍不得啊。”

可你怎么就偏偏舍得伤我呢……

另一只手从身后抄出苍生令,心神暗动,令牌上瞬时光华流转。我不知为何忽然一阵苦笑出声,笑得颤抖不已,一边笑着,一边缓缓地放开他那双无神的眼睛来。

我猜师傅一定是骗了我。

他定然是恨煞我了,可我的心怎么还是那么疼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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